清代的「健訟」話語：為何書寫？如何解讀？──評尤陳俊《聚訟紛紜：清代的「健訟之風」話語及其表達性現實》 The Discourse of "Litigious Atmosphere" in the Qing: Why Was It Recorded, and How Should It Be Interpreted?—A Review of You Chenjun's Jusong fenyun: Qingdai de "jiansong zhi feng" huayu ji qi biaodaxing xianshi (Litigation Culture in Controversy: The Discourse of "Litigious Atmosphere" and Its Representational Reality in Qing China)
摘要
關於明清時期的訴訟觀念與訴訟風氣，中國法律史學界已有不少討論，也累積了相當數量的研究成果。概括而言，大約可分為三層觀點：受儒家意識形態和道德話語的影響，官僚階層與文化精英大多追求「無訟」理想，並持「厭訟」態度；另一方面，由於訴訟成本的約束以及訴訟結果的不確定性，小民百姓可能產生「厭訟」或「懼訟」的心態；但是在生存壓力和資源緊張的催迫之下，他們也會採取積極的訴訟行動來維護和爭奪利益，從而形成「健訟」風氣。所謂「健訟之風」，不僅指涉訴訟絕對數量的增長，還意味著訴訟態度的轉變。究竟如何理解這種數量與態度上的變化，至今仍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。
在此學術背景下，尤陳俊《聚訟紛紜：清代的「健訟之風」話語及其表達性現實》（以下簡稱《聚訟紛紜》）的出版，可以說是對上述問題的回應與總結，並進而提出了一些新的見解和反思。作者長期致力於明清中國訴訟和法律知識的社會文化史研究，亦涉足當代中國的法理學和法社會學議題，兼跨對過去歷史與當代現實的深刻關注，可以想見這本書將在中國法律史學界引起頗多關注和討論。此書能夠受到重視的主要原因至少有四：一，本書雖然以「健訟之風」為關鍵詞，但議題涉及清代司法的制度、實踐與文化的諸多層面。二，在以文獻辨析和史實考證為基本特徵的法律史學界，這部特別強調理論與方法的作品，呈現出非常不一樣的面貌，通過社會科學理論的整合功能，克服法律史研究日趨「碎片化」的問題。三，求真固然是歷史研究的理想，但是發現和解釋歷史的意義，提供相應的解釋方法，同樣是歷史研究不可迴避的職責。四，這部作品所展現和追求的社會科學傾向，在一定程度上也將推動中國法律史的跨學科研究。
作為書名的「聚訟紛紜」一詞，在中文語境中原指爭論不休，莫衷一是。作者巧妙運用了此詞內蘊的雙關語義，既指向清人對當時訴訟風氣的不同描述與話語表達，亦指向當下法律史學界對這一問題的持久爭論。不僅如此，「訟」又不免讓人想到本書所要分析的訴訟問題，並有引發進一步探討以求學術公論的意味，可謂頗具巧思。作為一部法律史研究作品，本書兼顧了歷史敘述的嚴謹與社會科學的理論關懷。其核心議題是清代中國的「健訟之風」，但作者的寫作旨趣顯然不滿足於對訴訟風氣本身的描述。一如既往，他展現了強烈的理論意圖，在清代訴訟的現實、清人關於訴訟風氣的話語、當代學界對此問題的爭論三者之間穿巡，試圖剝離出話語背後的表達性現實與客觀性現實。
就全書內容和分析理路而言，導論和第一章反思了傳統中國訴訟文化、訴訟實踐及其研究的核心問題與方法進路，提出了貫通全書的分析框架；這兩部分的主題詞可以概括為「理論與方法」。第二章討論了作為官方意識形態基礎的儒家道德觀、價值觀對中國傳統訴訟文化和訴訟實踐的影響，第三章重新追問「厭訟」幻象下的「健訟」實相這一命題；這兩章的主題詞可以說是「觀念與問題」。之後圍繞經濟因素，第四章分析了「訟費高昂」的話語及其表達性現實，第五章討論了訟費壓力下的訴訟策略與經濟理性；也可以說，這兩章是以訴訟當事人為中心的考察。第六章和第七章以基層法官為中心，分別探討了財政制約與簡約司法模式下的「健訟之風」問題，以及州縣官任期對「健訟」的影響。第八章和第九章則是以訟師為中心的討論，先後分析了「訟師貪利」的形象建構，以及「訟師惡報」的話語模式與「健訟」的關係。至此，作者對訴訟涉及的當事人、司法官員、訟師這三方主體都有所照應，這六章的主題詞或許可以概括為「人與行動」。在附錄部分，作者將清代「健訟之風」與當代「案多人少」的困境進行了比較分析，具有現實關懷。
鑒於《聚訟紛紜》一書對學術史的回顧和清代「健訟之風」的考察頗為全面，論證複雜精細，本文不太可能也不打算進行面面俱到的評論，僅就部分話題作些許延伸，期待引發更多的學術互動。
